祭
写于2020.01.04
那是我第一次发觉尸体也能如此安宁。
他闭眼浅笑着,似乎睡着了在做一个很美的梦。脖子上绕了三匝电脑的电源线,不过并没有勒痕,面容也是正常的血色,我打赌他的身体还有余温,那种现实稀有的安宁只发生在安眠的孩童上,对此,我隐隐羡慕嫉妒。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满月,几卷残云在凌晨后的午夜像被按下了快进键,作为移动的前景,与静止的背景,步调很不一致。那晚我独自从实验室回寝室,正常洗漱,带上耳机,听些无聊的音频节目,浅浅睡去,没有做梦。
第二天,学校官方公众号、官方微博、我的朋友圈,那些有亮光的场所,都不见谈及此事。有的只是讯息、通知、热点解析和富有活力的新鲜事,过了今天就会全被忘掉。我作为目击者被辅导员叫去了办公室,在场的还有校领导,派出所警官悉数5人。他们询问了我发现他的时间地点,以及他最近的动态。我说他按时去实验室、按时开组会、按时回寝室,这种按时更像是一种训练有素的反应。我继续说着,他吃苹果、锻炼、喝酸奶都计算着时间......“好的,知道了。”辅导员打断了我,大概是他可以想象得到这种规律没有什么值得追问的价值。
“好的,我们了解了,谢谢你跑来一趟。”
“后面您会怎么做?”
“我们先通知他的家长,其他的学校会妥善处理。”
“好的老师,我先回去了。”本想多问些情况,介于在场的人都在互相交谈,无暇顾及于我的发问,就此收场。
回到实验室,带上耳麦,开始看论文,并且运行一些程序代码。每个人都是独自在格子桌上忙活着自己的事,直到下一个饭点。听了两首歌之后,倦怠便便开始袭来,当然我很习惯,知道该怎么应付:打开B站、刷刷朋友圈、微博、抖音,好像不仅获得了某种连接,也没有浪费时间。但是今天面对隔壁那张空了的桌子,我什么都不想做,那是一种释然,如狂奔不止的机器就此停止,才发现周遭安静到甚至怀疑自己失了聪。
他桌上放着编程、高等数学、人工智能的书,几叠打印出来的论文,一个日本音乐人的传记,一台笔记本电脑,一台有两个分屏的台式机,还有一个罐头瓶里养着的绿萝。我走近他的桌子,坐在不太舒适的塑料椅上,随手打开了他的一个文件夹,里面是可拆卸的纸张,是读论文的笔记,记得非常详细,字迹也十分认真,字里行间有一种势头,让人看了也忍不住想变得勤奋和优秀。笔记大概有二三十页,再往后翻着,页间夹着的是各种消费小票、发票、设备购买信息、报销记录......俨然一种财务会计的感觉。文件夹的最后是一些缭乱的每周组会的会议记录,掺杂着一些涂写,那种青春期课堂上走神时常见的乱涂乱画,还有一些字句的摘抄,来源于某本哲学书,不是社交网络中常见的类似“做更好的自己”的正能量语录,我知道他从研三以来就在读一些哲学书,平时也会谈论一些存在啊、自由平等的概念,只是他在谈论的时候大多数都是批判,所以经常和别人大吵,别人便以为他不太好招惹,也不与他正面讨论这些事了,渐渐恢复起以前的相安无事。翻到笔记尾了,日期停留在最后发现他的前一天,那一天无记录。
“你论文发了,毕业要求满足了,接下来该去大公司当程序员挣大钱了。”我经常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打趣他,作为一种平常生活中的奋进,就跟初中的时候说,明天考完试就放假了。
“糊口糊口。我代码不行,能干几年是几年。”他说。
“会一直做这行吗”我问他。
“这个嘛,如果可以把它当成维持生活的经济来源,干多久都可以的,就怕自己后面跟不上,会被淘汰。”他有些怯懦,生怕别人接下来堂皇的鼓励。
“还没开始呢,以后再看。那会在乎一份工作的成就感吗?”我试图多问些感受。
“单纯的个人成就的话,如果能对一个群体产生积极实在的影响的话,我肯定会感受到成就的,也会激励到自己。”他开始展现出理性。
“什么叫积极实在的影响?”
“我觉得我所做的事应该真正深刻的影响到其他人。”
“做程序员的话能做到这一点吗?”
“做什么职业是看个人的选择及展现在他面前的机会,而对他人的积极影响应该是从做的事情本身出发,然后去衡量这件事情的价值。也就是说,程序员作为职业只是可以接触到一些机会,但做的事可能有积极影响也可能没有,在个人选择。”
“就是说,你做的事和做程序员是两码事,程序员做的事可能有积极影响也可能没有,看个人怎么选。”我寻求确认。
“是的。程序员追求一种步骤上的简洁、重复起来的高效,同时应对着大规模并发......这在我看来都是一种中性的可选择事项。当然大多数人也会同意让这种高效进入自己的生活,因为你知道,日常生活的繁文缛节确实很多。不过即使这种选择再好,你都可以不选,所以我说他是中性的。”理性在继续展现。
“那你觉得现在程序员们做的事有消极的吗?”我开始找些反例。
“如我所说,程序员做的事一开始是一种中性的选择。但是当数量和速度起来之后,事情的发展开始有了变化,这种变化不是一开始的中性选择所能应对的了。如果随着发展,选择的中性不会改变,那我觉得它是积极且无可厚非的,但是如果选择开始操纵这种变化,那之后的选择就会进入某种危险。”他认真起来。
“什么危险?”我顺着他问。
“参与其中的确实是一个个的人,而人的情绪或许就会与程序员们所关联,利益选择、价值导向,任何一个不在正轨上都会很危险。现实中这种危险已经存在:人与人的联系正在割裂,人对事物的理解都在需求外界的解释,个人的私密性主动暴露,为了再换取人与人之间的联系,这整个过程人在不断的丢失自己,在把自己交给程序员们,程序员们该怎么办?”他希望我意识到这种危险。
“程序员们会面对这种变化,并做出选择,危险也就这么伴随而生。”我回应他的理解并再度发问, “既然程序员是一种中性的职业选择,那你觉得什么选择是纯属积极的呢?”
“当一件事发生的联系越来越多、越来越复杂的时候,便会超出个人的控制,或者这件事本身就处于一种强联系中,个人很难按照自己的意愿做出积极选择,因为这其中牵涉的群体意志和自以为积极的价值取向(如道德),是有很大风险冲突的。我觉得选择积极要么就是选择群体意志本身就符合道德的环境,要么选管制微弱的弱联系,这样自我的价值导向可以更顺畅的执行下去,避免掉过多的冲突。”他尝试对未来的职业选择进行抽象,而不是经常打趣的“钱给够,996!”
“你想的还真是深入,那你觉得去大互联公司实现高收入、跟上时代脚步、实现美满生活符合你的价值吗?”我想究其价值。
“目前来说,好生活坏生活我还没有经历。但是如果人生只是一些目标、一些向往的话,我是没办法让自己真实的涉身其中的,恐怕就是落入俗套所说的‘走一步看一步’,所以不符合我的价值。”他很不张扬的冷静着。
“如果将来你认同的价值没办法实现,你也没办法决定,你也知道我们决定不了什么,人人都会登上铁达尼号,你会选择登上它吗?”我想知道他会怎么选。
“如果登上它意味着选择违背自己,那我会拒绝;如果登上它意味着选择我的价值,即使沉了我也会踏上,我坚持这样。”事后回想起来,有种听了林肯公园《Leave Out All The Rest》的感觉,充满了宿命感。
“祝你选择的价值不狭隘”我依旧选择温和的中间回答,这听起来很让人觉得聪慧,我经常这样。
我合上文件夹,将其放回原处。顺手又触及一个金灿书皮包裹的类似信件的东西,就像沉寂在学生公寓楼下久久无人认领的叠叠明信片一样,我偷看过那些明信片,基本上是一些好友间对高中生活的追忆、去旅游景点顺手发来的问候、还有一些打气的话。解开缠着的棉麻绳,发现是已经撕开的信件,寄件人是他提过的前女友,我意识到这是他们二人的通信信件,我看了眼日期就将其拴起来放了回去。大概有十几封,按照时间顺序整齐的摆放着,最后一封的日期距今是三个月。
“有女朋友了有什么不一样吗”作为已经和第三任女朋友分手的我,生起了对这段新鲜关系的关注,并以一种过来人的眼光进行审视,企图让他注意到些什么。
“首先当然是性生活,美妙的性生活,真是让人欲罢不能。终于理解了研一期间外教在课堂说最美妙的东西是什么,他说‘first-rate
pussy’,说完之后他还用身体语言解释给我们听,指出pussy是女人的哪个部位,还说这是特朗普说的。”他回想起来有点抑制不住的兴奋。
“这外教真够混的,课堂上说这些干嘛。”我表示出国人对性观念的保守。
“当时英文授课,听的也不是很懂,应该是想借性来探索人性。不过确实是在中国学生的课堂上,明显能感觉到大家察觉出空气中悬浮着果冻般的凝重,有的人脸都红了,显然是揣着明白装糊涂。”
“很正常,毕竟观念上的冲击挺大的。除了性呢?”显然我想转移到情绪分析上,不想在不太在行的性上纠缠太久。
“除此之外,就是计划着未来的进展。多久见一次面,决定去哪里打卡,吃什么穿什么,用什么情侣头像,看什么热门爱情电影。事情做了很多,不过做完之后没有什么印象,就跟路边快餐厅吃了顿快餐,填饱肚子,消耗时间,事后但凡是想记起什么口味、什么配料,统统没记住。彼此也不会提及下次再来的意愿,只是list上划掉了几笔,后面还有很多崭新的条目等待光临。”他谈论性时的高涨明显有了些回落。
“吃喝玩乐呗”我总结道,“两人在一起做这些应该挺开心的。”
“挺开心啊。时间被规划的满满的,目的也一个个达成。她看过一篇微信文章,里面提及的是恋人之间一定要做的100件事,做了这些就能达到某种深程度的幸福,很具有可实践性,而且很有成就感。”他的眼光浮沉间多了些坚定。
“感受到成就感了?”我疑问,我一向对别人得到了什么而我没有的比较关注。
“说真的,成就感可能是完成了之后才会有的吧。目前更多的是努力投入带来的疲累。”我觉得他有些辩解。他接着说,“不过做这些事的成就感,还比不上我偶尔能预料到她的想法,那是一种默契。不过后来她没什么想法让我猜了,好像生活也没什么想法值得去猜,还是计划比较重要,我们就开始执行计划了。”
后来他们两个人按计划同居,他按计划打工,她按计划搬过来。再过了一个多月,他跟我说他们分手了,他重新回归实验室、寝室的两点生活。这是计划之外的事。他们本计划毕业以后去上海,他还买了一本描述上海的小说《东岸纪事》,她复习资格证的考试,计划夭折之后他们再也没再联系过。我看到了信封中滑落的list上那100件事,被划去了三分之一。
我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,耳机里还在回荡着流行经典,手机上还在自动刷着学习任务,周围渐渐有了声响。不一会儿,他的父母过来了,辅导员带着他们收拾了桌面,除了一些收拾起看起来贵重的电子器件,大部分物件扔在了角落的垃圾桶里。
傍晚,我拾起那个文件夹和那叠围裹起来的信件,朝着学校的西边行进,进入了一座寺庙。我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了,每次都是带着游玩的朋友,包括他和她,我们都不信佛。这次我要了三根香,作为无神论的我,跪在了庙门的坛鼎前,将三根香插入沙土之中,之后将文件夹和信件扔进了火炉中,看着它们燃尽,融入香灰。
我感受到了火的灼热,我被灼醒了,脸上发着烫。
感觉好像是在和另一个自己对话。你的脸上还有温度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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